已畏世间冰深


(1)阿尔蒂尔·兰波《地狱一季(序诗)》

冬天他时常咯血,这毛病从未好过。长程旅途的间隙车厢难得空荡,他借一点光攥着手里的一本破书。咯出大块血渍的时候一块大白布伸到他眼前,鬼迷心窍似的接过,才发现那原是一个男人的袖子。那人长一双桃花眼,因为长途的旅行困倦而微微发红,半弯着腰倚在椅子背上,笑吟吟地看着他,叫芥川跟他去洗洗袖子。最冷的冬天里他只裹了一层单衣,胳膊搭在他肩上,一点余晖里影子拉得狭长。他的手指冰冷,凉过冬日雪水。旅程后半段他看不进书,眼睛粘在斜对面的人身上。他的身子的确非常纤薄,大部分时间都是靠在身边人的身上睡觉,偶尔有一次醒了对着结水雾的窗玻璃呵了口气,抹开上面的一层模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又飞快地抹掉。即使这样身旁的人还是看的一清二楚,并因此先红了耳,摸了摸他看上去十分柔软的纤细发丝。他也认得出那行字,是写我爱你。

上大学的第一天他就得知那人叫太宰,另一人叫中原。隐藏在走廊尽头狭窄且拥挤的教室帘子拉得死紧,门从里面反锁了,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听出那是太宰的声音,似乎是有意放大。沉迷于欲念中的声音还是有点冷,像冰块熔化在了高热里,但中原的声音突兀出现,像在冰水里放了几瓣茶叶。燥热失真的季节使得所有声响都纤毫毕现,他脑海里充斥着桌子的响动椅子的翻动以至于水声,甚至还有太宰脖颈曲线拉长时划破空气的声音,他上表层皮肤被尖锐的牙齿和指甲破开时的胀破声。实在是清晰过头了。中午快结束的时候门才被打开,他们完好无损地走出来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研讨会,只有他躲在暗处看到太宰的围巾往上拉了拉,中原突兀地戴上了黑手套。头疼欲裂的时候,极其无法预知的事件涌入他的生命,走出回廊的太宰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极其媚惑的笑容,眼睛里水波流转。仅此一瞬,随后就继续靠上了中原的肩膀。

这事情甚至都没敢在他梦里出现过。中原中也睡他下铺,有时候半夜才回来,而且他也没法打的过中原。他听说过中原控制欲之强还是在那次医务室听见别人的闲聊,隔着半边帘子太宰不知道旁边有人——也或许知道——,就漫不经心地跟那个负责医务救护的女生说,上次中也发现他在外面睡了一个寻死觅活的女人,直接把他绑起来锁在屋子里几天,当然,甚至都没忘记先打了一管不知名的药和塞了几个或许是叫肛塞的东西。他听得如坠云端,太宰说的绘声绘色,故事以他求他求的寻死觅活结束。

那天中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早就回了宿舍,芥川许是受了酒精壮胆,半夜出了门。太宰坐在木椅看书,被他从椅子上扯起来以后笑得愈发开心,被压在墙上的时候笑着对芥川说,芥川君。他手腕上有一个不知是什么花的纹身,衬着青紫的血管和皮肤尤为好看,但是为什么要遮起来呢,太宰在事后缩起身子懒懒地答,因为和中也的是一对啊。他从那时起尤其喜欢咬那里纤细的图案,上面深深浅浅的纹路每次都让太宰洗破了皮,但是也没能洗掉那个诅咒一样刻在皮肤上的纹身。

就好像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爱情。
那段支离破碎的感情被两个人自己糟践过无数次,最终却又都不敢放开。那是世间沉浮的一段碎木,抓紧后依然下沉,但可避免水溢进身体。

第三年他认识了樋口一叶。少女怀着对他深深的爱慕之心,最终都只能遭到他的拒绝。太宰闲下来时会时常找他,有时则时隔四五个月,关系断断续续,而太宰和中原的事情已经在学校里不胫而走,满城风雨。三年间他没有爱过人。他不知道太宰治是否爱中原中也,不爱则为何呆在他身边。他只知道那次中原在墙外和人谈事,太宰带着点气拉他在墙里做,毫不掩饰地叫喊直到他因为莫名的畏怕把拳头塞进他嘴里,满手都染上了太宰治的气息。他似乎并不爱他,但那种气息使他深深爱着,犹如晚光能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一点。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时候太宰最怕的就是这些,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可我本来也没想你救我,芥川苦涩地看他一眼,再不说话。芥川原以为樋口也苛求他救,后来发现那种感情是他人生中未曾出现过的爱情。那种爱情被太宰治尽数拿走,摧委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性爱。但是中原的的确确爱太宰治,为他不知多少次喝穿了胃,酒和威士忌一并荼毒他的天才。

夏天末尾他和太宰照例随便找了个地方开始做,刚刚解开扣子中原就从外面狠狠踹了一脚门,没等太宰想出嘲讽的话来就踹门进来,直接掐着太宰脖子,狠狠地咬上了太宰的手腕,然后说了句滚。他在离开的空闲时间里发现原来中原的手腕上的确也有一个那样的纹身,花枝合在一起正好相互缠绕,好像明亮冬季天空的内核。

秋天到来,他的确听闻中原中也出了诗集,冠了许多名号诸如天才诗人,最终扉页却只写了一句致我的恋人。
太宰治。

毫不避讳的白纸黑字,的确是中原中也的作风。他慢慢地在秋天的小路上走散,没料到尽头是樋口一叶,捧着杯红豆沙,献宝似的看他一口一口吃掉,神情幸福。 他看着樋口笑,心里却莫名生出巨大的悲苦来。那天晚上芥川做了个梦,梦见掌心握了一道疤,半是红紫了,他对着光看了半晌,没明白到底结没结痂。他受了人蛊惑去一盆污水里洗手,洗的时候竭力避开那道疤,最后却没能遂愿,手全浸进了黑水里,结了痂的口子裂开,在水里透出一道细细的红线。这大概是白天看了中原的文章的影响,他醒之后有点窒息地摸了摸枕边那个薄本,灾难本就是我的神明,我召来刽子手与种种灾祸(1)。眼前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那么太宰于中原而言是灾祸吗,于自己而言是掌心一道疤还是铺天盖地的污水呢,无论怎样都不及天花板雪白。

后来他们断断续续见过几次面,大部分时候一句话不说,或者是说了也被混乱的灯光湮没。这样的生活快要结束了,学校里死了几个自杀的人,从并不高的楼上栽下来,血溅到三米外。生前曾是怎样明艳光鲜的壳子,死时一团模糊血肉,仅仅为求时间终止。他渐渐麻木。深觉时间终止开始都离他太远了。他的那个狭隘的世界里本来只容得下一个人,那个人却对他讲,不是的,不要谈。他和太宰一起过了三年。三年间渐渐对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了如指掌。本来只有太宰是面昏暗暗的铜镜子,别人照他,他也望别人,这三年漫长的焦虑里渐渐他也被磨成了面破镜,缺乏了所有爱人的能力。这个时候太宰的腿却缠上他的腰,轻轻呵口气说,决定爱人了。他说。我没法爱别人,只好被逼着爱他。这种感觉可真可怕啊,芥川君。我原以为只是洗不掉而已。

他到现在也是一身黑,围巾黑漆漆的,绕在脖子上,好像寄生植物或者巧克力曲奇。长风衣也是黑漆漆的,眼镜框也是黑的,独有一张苍白面相。下进地铁里安检员叫他喝一口包里的水,他慢悠悠地拉开包,其实着急但是最终又希望被错过。他被推到轨道前,剧烈咳嗽几声后他抬起头看着被人流推挤涌上车的轨迹中央,他要等的人没有来。有人捂着嘴大喊着我爱你,有人刚刚跳进轨道里卧轨自杀。这天再平凡不过,怎么还是有人要被迫分离。地铁里看不见天黑天亮,他把脖子缩进长围巾里,忽地感到一丝冷意。

芥川睁开眼睛,眼前哪有什么太宰治,窗外投进一片稀稀疏疏的光,樋口趴在他床边睡着了。他伸手揉了揉樋口的头发,女孩子显然睡了许久,眼角还积了点泪痕。他没忍心惊醒樋口,手在枕头边摸了一会儿,像从前一样找到一本手帐。已经是一个月后了。之前他吞了过量的安眠药,一直昏睡到现在。这个月之中,太宰和中原走了,不发一息,曾经被希求的时间终止失败了,世事疯狂流转独把他一个人抛弃。手帐本里还夹了张太宰寄给小银的照片。照片上是最冷的季节里的大陆尽头,背对着镜头看向浩瀚星空的中原中也,美得不像真实,完全是透过了情人的双眼。中原脖子上缠了条长长的围巾,与镜头外照相的人刚好合成一对,就像花枝绞绕。

他知道太宰是没法离了那个曾经使他拼命舍弃的纹身了。他应该为此感到愉悦,因为生命中最大的一滩搁浅终于肯给他生路。可他感觉不到快乐击穿胸腔。这快乐甚至不如多年前那股桃花香气浓郁。只是很浅很淡的一道疤,如今将要拿去祸害樋口了,他忽然感到深深愧疚,但大概他和樋口都畏惧于离开。恐怕是他们这整整一代人都拥有的一些东西,深深坏死入骨。得知他醒来后太宰给他寄了封信。在日暮的车厢里樋口靠在他肩头睡着了,深绿色的信纸还是溢着桃花香气,但更多的时候混杂了茶与酒的气息。他把手指放在车窗上缓缓揉开一团雾气,窗外的世间冰层很深了,冰里溶着新碎的镜子,割伤旅人行足。这列车厢开向无数尽头,途径千万中转,最终都回到那封信里写,去看桃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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